夜莺 - 第四十章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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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蓉蓉感受到震撼。
    现场演奏与手机播放的音效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说琴的问题,房内的声学设计将一切强弱,延长,乃至最细微的处理都毫无保留地呈现与她。她头一次感觉到音乐并不是一条蜿蜒的曲线,也不是一幅扁平的画卷,而是层次丰富的汪洋——每一朵细浪都是那么地鲜活饱满,仿佛具有神妙的生命力。
    当然,最扣人心弦的还是演奏者本身。
    实际上,她也通过老师分享的视频欣赏过一些世界名家的演奏,所以,知道弹琴的手并不一定和琴音一样优雅——有些看上去显得很吃力,有些则很粗野,有些甚至像在琴键上乱摸一气。关于这一点,老师解释是由于乐曲的难度过高,所以演奏者不得不扭曲了手指的正常形态,否则无法达到作曲家规定的音阶跨度与弹奏速度。
    可到了顾惟这里,乐曲的难度似乎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他的手原本就美得如牙雕一般,而当这双手开始在琴键上游走、抚摸、飞跃,就连均匀优美的琴键都成了他的陪衬。面对这样一台体积数倍于人的庞然大物,他不仅不显得气弱,甚至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驾驭其上。他并不只是用手在弹奏——腰部,背部以及肩膀——精韧有力的肌肉好像压制住她一般自如地压制住整台钢琴。他的技巧已经纯熟到根本不需要考虑指法的问题,只需要把手放到琴键上,丝滑的音阶就会从指尖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仿佛生来就该如此简单。
    在这样一副完美的图卷中,那双手上的刮痕显得格外突兀,这是她今天在浴室里的杰作。
    两首练习曲弹罢,顾惟回过头来,问她想听什么。她愣怔两秒,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她仔细思索了一会,说:
    “《热情奏鸣曲》可以吗?”
    “贝多芬?”
    她颔首,莫名地有些害羞。热情……这是一个别具意味的词,她无法想象“热情”出现在他的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顾惟从鼻间轻哼一声,然而脸上却带着点浅笑。
    “你还真不客气。”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众多曲谱中抽出一本贝多芬的奏鸣曲集,翻到名目,转过头问她:
    “会翻谱吗?”
    她摇摇头。
    “音乐课没教识谱?”
    “教了。”
    她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挪出小半步,似乎想到他的身边一起翻看那本曲集。然而,那个有着钢琴和顾惟的高雅世界却忽然使她产生出犹豫,只因这一瞬间的犹豫,她失去了靠近他的勇气。
    黑色的眼睛里少见地掠过一丝体谅。他走到她面前,把曲谱摊开,她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说自己看不懂。
    音乐课只教了最基本的识谱,像这样眼花缭乱的谱面她当然是看不懂的,何况钢琴谱还有两只手。
    顾惟自己把谱子再看了一遍,放到钢琴的谱架上,就手弹奏起来。
    原本在弹奏练习曲的时候,她还沉浸于琴音的华丽,陶醉于他在钢琴前的优雅。然而在接下来的二十余分钟里,她竟然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迷恋,不自觉地勾起许多思绪。
    叁个乐章的《热情奏鸣曲》,除却中间的行板,几乎每一拍都充满紧张的冲突与张力。谱面上纷繁的减七和弦到了顾惟的手中,似乎变作浑然天成的情感流露。热情,激情,这是一种充满矛盾与纠葛的情感——时而像冰,时而像火,时而亲昵,时而粗暴,既冷酷又狂热,既压抑又冲动。
    然而,那并不是顾惟的热情。他只是在这二十分钟里如实地再现出二百五十年前作曲家的情感。如果说震撼她的琴音是出自顾惟本身,那么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烈如熔岩般的热情,则是出自贝多芬。激昂的音符使她回忆起曾经感受过的自我矛盾与种种挣扎,尤其从第叁乐章开始,暴风雨般的情感在体内交织冲撞,直到精彩的尾声结束,眼中泛起的泪意也并未随之消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距离钢琴一米开外的她,甚至比亲手接触琴键的顾惟更加深有感触,更能产生出共鸣。琴声是如此铿锵有力,干脆利落,使她感到无论是痛苦本身,还是忍受痛苦的心灵,全都具有毋庸置疑的必然性。这是来自二百五十年前饱受痛苦折磨,却从未向其屈服的英雄的训导。
    一曲奏罢,空气再度归于阒寂。
    幽深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她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看了她好一会。
    “怎么了?”
    她眨眨眼,拭去眼角的泪水。为了答谢顾惟的演奏,也为了不将情绪泄露出去,她由衷地称赞起他的琴艺:
    “没有……弹得实在是太好了。”
    说完,他的眼神却并无变化,那样的眼神,像要把她整个看透。
    她连忙转移了话题:
    “弄伤你的手,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
    这样金贵的一双手,他却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始终将一双眼睛盯视在她的脸上。
    “喜欢贝多芬?”
    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很难用语言说得明白的感觉。
    被喜欢的音乐打动,从中获得力量,激发出共鸣,这是大部分人都会拥有的体验。可这样的体验为何偏偏寄托于一个民族文化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外邦作曲家身上?尤其她又不是音乐专业,对西方古典乐的了解可谓粗浅,这就更使人感到难以理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跟贝多芬很合得来。”
    话音方落,顾惟好像被她逗乐似的瞬间笑出声来。
    她从脸到脖颈一下涨得通红,自己连琴谱都看不懂,这么说确实非常可笑。
    不过,之所以顾惟会笑,倒没有半点瞧不起她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就像个孩童,或者说,她的用语就像孩童一样幼嫩。可就是那么一个幼嫩的,眼中时常流露出忧郁心事的少女,觉得自己跟以暴烈雄壮着称的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合得来?说她跟体弱多病的肖邦合得来或许还比较协调。
    不过,她那股倔劲倒挺像贝多芬的脾气。
    他将脸转回到谱架上的奏鸣曲集,随手翻看几页,问:
    “《月光》喜欢吗?”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放到了琴键上,做出准备弹奏的姿势。
    她闪动着情感丰沛的星眸,望着他说喜欢。
    于是他自如地演奏起德彪西的《月光》。
    这首曲子并不复杂,他不需要看谱,甚至不需要看琴。指尖如爱抚般触动琴键,娓娓诉出幽美的主题旋律。弹过一段,他看看她意外的表情,笑了笑。
    这是一个玩笑。她想必以为自己要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或者说,《升C小调14号钢琴奏鸣曲》,所以当听到和预期完全不符的旋律时,才会倍感惊讶。
    因为贝多芬的《月光》太过浓厚和悲伤,他并不想往她的脸上再抹上更多的忧郁。
    经过最初的惊讶,陈蓉蓉很快就沉浸在由乐曲描绘出的画面当中——晴夜,月光,平静而辽阔的大海……尽管她的音乐课没有涉及过印象主义,然而,这些物象并不需要任何知识储备,仅凭听觉便能油然而生。它们抚慰了她因“热情”而激荡不安的心境,使她从中获得安宁。
    从琴房出来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她本想在睡前再复习一下功课,但静谧幽美的琴音始终在心田上萦绕不散。看着书本和作业上的文字,眼前却不时浮现出深蓝色的夜空与银光闪耀的大海,又或者浮现出顾惟在琴键上优美的双手,弹琴时高贵的身姿。
    很奇妙,她既从音乐的余韵中感受到恬静,又因此鼓动起不安分的心跳。那并非是紧张与刺激的不安,而是轻灵而幸福的悸动。
    不过这种悸动也注定她今夜无法再专心致志。她想不如就带着这种美妙的心境入睡——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早起学习,在别人家里起得太晚也不礼貌。
    她在房间里的浴室洗漱完毕后,想了想,还是穿上原本的睡裙。她想接受他的好意……至少在这栋房子里的时候……
    刚把顶灯关掉,打开光线柔和的床头灯,准备钻进毛毯中时,忽然听到外头的敲门声。
    她应了一句,随即,女仆从外头打开了房门,等顾惟走进来后,又从外头重新将门关上。
    “睡得那么早?”
    “嗯……”
    她刚刚掀起被子,半边身子已经坐到了床上。这会听到顾惟这么问,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从床上下来,站在床边回望他。
    他看看床头的座钟,还有一小时零五分钟才到十二点。
    禁欲了十二个小时——
    这么说听着像个急色鬼,可倘若没有欲望,哪怕连续十二个月不操女人也称不上禁欲。在他想做的时候,迟一秒都算耽搁。所以,真的忍了很久。
    周末的夜晚,在午夜才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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